等待演唱会的过程中,我想尽办法填塞时间。宅家看动画、打游戏、上网嬉笑怒骂、和元元玩耍……
但尽管时间越缩越短,我却越发急切,最后恨不得下一秒就能站在表演现场。
也许上天理解了我的焦躁,在正式表演前一天,给我送上了一份惊艳的餐前小菜。
尤依给我打了电话。她说明天可以带我去看乐队的排练。我立马答应,第二天便和尤依一同来到了成都东南,四川音乐学院附近的一个排练房。
等我们进去之后,才发现今天人居然还不少。
排练房最后面,摆着一大堆乐器,几个人正擦拭把玩。其中一个我认出来了,正是帮主,他坐在架子鼓后面;另一位高瘦的男子,留着绿色的莫西干头,正在拨弄吉他;一位高大壮实的男子,留着金色的碎发,正调试着贝斯;还有一位小麦肤色的姑娘,留着飘逸的黑发,正一边吹口哨一边擦拭手中的吉他。
而在他们前面,就是黑羽姐了。今天她依旧一身全黑,黑色的马甲,黑色的背心,加上黑色的短裙。
现在她正和两个记者模样的人说话。记者一男一女,男的矮胖,扛着摄像机;女的烫了卷发,拿着话筒,然后两人讲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。
他们三人身后,离我们更近的地方,则坐着一群大学生模样的青年。他们目不转睛地看黑羽姐,眼神里满是崇敬。
“姐姐!”尤依兴奋地挥手打招呼,黑羽姐和另两人停住了谈话,将视线转向我们。她也笑容满面,招手示意我们过来。
尤依先尖叫着小跑过去,和黑羽姐抱了个满怀,接着她环视四周的人。
“今天好热闹啊。”她说。
“哈,来找我们的人,全赶到今天了。”黑羽姐轻松地说,“各位,这是我表妹,这位是她同学,今天也来听我们排练。”
尤依转着圈打招呼,自来熟的劲儿可足。拜她所赐,我不用受人注目,轻轻地招手问好就是。
“依依,小夏,这些坐着的都是我的学弟学妹。”她伸手示意,坐在地上的年轻人们拍着手轻声欢呼。
“然后这两位呢,是新次元动漫频道的记者,这次从上海来成都采访CI8,然后也想为我搞一个专访。因为CI8和我们一周年冲突嘛,所以我们这届就不去了,我就让他们到这儿来采访。”
两位记者向我们问好后,黑羽姐笑了笑,把手挥向身后的三男一女,说:
“小夏,你第一次来,给你介绍下我们乐队成员。这货你们认识,我就跳过了,他是我们的鼓手。”被她指着的帮主,冲着我挥了挥鼓棒。
“这位叫博子,吉他手,平时和我一起写歌。”莫西干头男子冲我们翘了翘嘴角。
“这位叫软妹,贝斯手。人不如其名,是咱们这儿最爷们儿的,但也是脾气最好内心最细腻的,所以大家都叫他软妹了。”壮硕男子亲切地笑了笑。
“还有我们的吉祥物——纳迪娅!名字来自《蓝宝石之谜》的女主。”长发姑娘抿嘴挥手,“阿坝妹子,和声兼节奏吉他手。”
我也向四位乐手报以笑容。
“你们等我一下,先把采访做完。”黑羽姐说,随即又转向了两位记者。他们见黑羽姐介绍完毕,便再次拿起家伙,准备开工。
“好,三二一、走!”卷发女子对着摄影机说,然后笑容可掬地转身,“黑羽姐,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?啊,是你的这个乐队吧?”见黑羽姐点头,她笑着把话筒伸近了一点,“其实我们都知道啊,黑羽姐在国内翻唱圈子里是很活跃的,经常受邀去很多个地方的同人展或者LIVE,但一般都是以个人名义去的,很少见到你背后的这个乐队,叫……普莱斯?(“是普莱德!”博子叫了起来,女记者有些尴尬)啊哈哈,对不起啊对不起……总之,先给大家介绍一下吧。”
“没问题啊。”黑羽姐爽快地说,“不过我要先纠正一下,我们乐队要去展子的,只不过基本是成都本地的才去,毕竟除了我和我男人还有纳迪娅,另两位大爷不是二次元圈子的啦,都是被我们拉入伙的……我平时微博上也不时写一点乐队的事,成都的二次圈还是很多人了解乐队的。”
其余四位乐手轻松一笑,女记者更加尴尬了。她这访前功课,做得可真是够差,平时多瞟两眼黑羽姐的微博,不就能了解了吗?一看就是把微博上非二次元的内容,自动给过滤掉了。
不过她也只能一边赔笑,一边听黑羽姐又把四位成员连带自己一起介绍了一遍。
“呃……那个……”在黑羽姐挨个介绍完之后,女记者艰难地笑着,像是在消化刚才听到的一连串信息,“谢谢黑羽姐!看来你们乐队的感情都很好呢,大家是怎样认识的呢?”
“哦,挺简单的。”黑羽姐微笑道,“我和我家老高从小就认识,然后一起考了四川音乐学院……”她冲帮主甩了个媚眼,帮主也俏皮地眨了眨右眼,“接着就遇上另三位了。大家都是大学同学,毕业后一年组了乐队。名字是我起的,英语里普莱德是‘骄傲’的意思,你们看过钢炼吧?就是那个……”
“原来都是熟人,那合作起来肯定很轻松愉快了。”女记者连连点头,“那能和大家讲讲,乐队从成立到发展的艰辛或者收获吗?”
“唔……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。”黑羽姐随意地说,“乐队算半爱好吧,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,挤出空闲时间来玩音乐,反正一年了,也逐渐找到了一个工作和音乐的平衡点。当然,一开始肯定是得慢慢适应的……”
接着黑羽姐又讲了不少,大多跟乐队的日常、录音棚里或演唱会上的轶事、成员们身上的节操等等琐碎细节有关。女记者一个劲地嗯嗯嗯,但我却察觉到,她的眉眼间,始终漂浮着一种让我不太舒服的态度。
“嗯嗯,很有意思,很有意思。”黑羽姐刚一停下,女记者就忙不迭地说,“其实呢,黑羽姐谈了那么多过去的经历,我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……”
那不太舒服的态度,随着女记者的微笑,悄然弥漫开来。
“我了解到,黑羽姐以前去北京发展过,能跟我们谈谈那段经历吗?”
我吃了一惊。没想到她也提到了北京,和尤依一样。昨天被我忽略的、尤依打电话时透露出的低落情绪,再次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。
而且,此话一出,我发现气氛有些变化。黑羽姐之外的四位乐手,以及尤依,不约而同地收起了笑容;黑羽姐的后辈们,还有我,则不明就里地盯住黑羽姐。
女记者唐突的问题,看似无心,却决不单纯。看她那副笑容,她到底想干什么?
就在我暗自捏汗时,黑羽姐却轻松地笑了起来。
“好啊,怎么不行?就是大学毕业那年,经一个朋友介绍,去了北京。我找过不少唱片公司试音,但可能是实力不够,也有可能运气太背,总之怎么都戳不破出道那层窗户纸。那段时间,怎么说呢……挺消沉的。后来我想通了,走错了路,就得赶紧回头,毕竟人生可只有一次,怎么能随便浪费呢?然后就机票一买,回成都啦。再后来……就有了现在这个小团体。”
她把手再次潇洒一挥,身前的后辈们送去一阵欢呼和掌声,四位乐手也欣慰地笑了出来。
猝不及防地,帮主敲响了一段激昂的鼓点。两位记者身子一缩,女记者手中的话筒,差点没掉下来。
我身边的尤依,也跟着笑了出来,再次跑上前去,拥抱姐姐。她的表情那样幸福,浓郁得不留一点缝隙。
但越是这样,反倒越显怪异。她显然还没摆脱刚才的情绪,现在不过是用正能量来遮掩罢了。
“好了好了,二位,我还有我们乐队的故事,差不多就这些了。”黑羽姐对两位记者说,“既然你们以前没看过我们表演,要不现在来听听?趁着排练,我们给你们来一段。”
她的邀请很热情,两人犹豫不决,最后似是而非地答应了。
“啊,黑羽姐。”女记者突然小心地举手,“那个……稍微等我们一下。我和熊吉出去上个厕所,要不怎么好好欣赏你们的表演呢,对吧,嘿嘿。”
她傻笑道,随即给摄影师使了个眼色,两人便小跑着离开了排练房。
*
两位记者一走,众人原本有些绷着的神经,一下就放松了。
几位后辈立马向黑羽姐抱怨,说那两人不会说话,让人不快。
“什么狗屁记者。”博子一边骂,一边点了根烟。
尤依则挽住了黑羽姐的胳膊,郁郁不乐。
“姐姐……”她嘟囔道,“干嘛让这种人来看你们排练……”
“哈,傻依依。”黑羽姐苦笑着捋尤依的头发,“他们不懂事罢了,别往心里去。大家圈子里都认识,又不会怎样。”
我也有些胸闷,便说自己也想上厕所,往外走去。
刚打开门没走几步,我就听到窸窸窣窣的说话声,于是便跟着过去。
片刻,我听到一条小巷里,传来这样的声音:
“哎,看好啊,我给你找找……”
是刚才的女记者。她的声音变了,变得很不一样。刚才诚惶诚恐的态度荡然无存,话语间满溢着尖酸刻薄。
“对了,对了,就是这个!”女记者兴奋地轻喊,“黑羽以前的空间,当年她写的那些话,可全在这儿呢。”
“这些……怎么了?”
“嘿,你这死猪,这都不懂?你看这一条啊……”
女记者一字一句地念出那句话,随即和被她叫作“熊吉”的摄影师偷笑了起来。
“前几天我听群里有人说起这事,说找到以前黑羽一些黑历史,然后就把她空间地址发给我了。你看,今天一问,还真是那么回事。嘿,她倒是有胆子,问她她还真敢说。”女记者说,“不过我看啊,她瞒着我们的事,只怕还多得很哪。”
“为什么啊?”
“这你都听不出?你看看她这话。她在北京,光是什么出不了道?绝对还出过什么好戏,绝对的。”
“好吧,小新,你们群还真厉害,这像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吧,亏你们还能找到。”
“嘻嘻,这有什么难的,扒扒更健康。”
“哎我说,等会儿当着他们的面,可别露馅了。”
“你傻啊你?还真照她说的,听她那什么狗屁摇滚?回去拿东西,我们赶紧撤了!”
“这、这不太好吧……都答应他们了……”
“嘿,你怂死了!走就走了,能拿我们怎样?找个借口推掉不就行了,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想什么?隔这么远,我就不信他们还专门派人来……”
她在说话的同时,也走出了巷子。然后,她一扭头,一眼看到了我,顿然脸色煞白。
“你……你是刚才那个……”她结结巴巴地问,两只胳膊僵硬得像木棍。
我没好气地盯着她,这可把她吓得更厉害了。
“同、同学……”她嬉皮笑脸道,两手生硬地想要合十作揖,但胳膊乃至整个身子,都一直晃个不停。“熊吉”则躲在她身后,羞愧难当,不敢站出来。
也许我该痛骂一顿,然后把他们拎到众人面前,当众揭穿他们两面三刀的嘴脸,但我忍住了冲动。
黑羽姐刚刚也说了,他们都是圈内中人,我要是让两人彻底丢掉颜面,只怕对黑羽姐并不好。
于是,我只能保持沉默,然后看两人一面瑟缩着道歉,一面连连后退,最后落荒而逃。
两个小丑就这样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,我却并不开心,反倒是憋屈得要死。
我耳边响起了《黑色柳丁》的旋律,陶喆正愤怒地唱着:“很想说,再又觉得没有话好说。”
*
待我回到排练房,尤依赶紧招呼我过去,埋怨我上个厕所花那么久,大家都在等我;又说刚才那两个记者回到这里,神色匆忙地推辞,拿着东西就赶忙离开,不知他们想干什么……
我说不出话,只能怀着歉意挤出笑容,等待表演的开始。
五位乐手各归各位,吉他、贝斯、架子鼓、话筒,全都充能完毕。
黑羽姐往前一站。
只见她做了个深呼吸,然后,高高地举起了右手。
啪。拇指与中指,清脆地一擦。
然后,溅出的火花,点燃了空气。音符以最快的速度,填满了排练房的每一寸空间。
更填满了我的心房。
我的眼前,又莫名出现了景象。
只不过,当然不是什么恶魔军团的入侵仪式,而是……
一对亡命之徒,开着跑车在城市飞奔。两人一边飙车,一边卿卿我我。风在吼,车在叫,路旁的情侣审判团在咆哮。
两人哈哈大笑,轰大了油门,扬起一路尘土,淹没了审判团的叫骂。
而当尘土散去,他们也停了下来。三位他们的昔日老友——同样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——已在路旁久候。车门一开,他们便嬉笑着,跳了上去。
跑车继续飞奔,掠过城市的灯红酒绿,与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,也曾被五花八门的眼神注视过。面对放纵不羁的亡命之徒们,他们或惊诧,或困惑,或拍手称道,或破口大骂。
但亡命之徒们听不到。他们笑得多么欢畅,笑声和引擎的轰鸣混在一起,让所有的嘈杂都变得喑哑。
这混音更在不断扩张、膨胀,随着跑车一起在风中飞奔。城市原有的旋律,被一次次冲撞,却又无可奈何,只能惊恐地看这群生瓜蛋子,无所顾忌地向自己挑战。
总有一天,这群亡命之徒的混响,会让这片钢筋水泥的丛林为之倾倒吧?
最后一个鼓点稳稳落地的瞬间,在场的十几名观众,全从地上一跃而起,疯狂地振臂欢呼,用着最大的力气。
我又一次感到嗓子干涩酸痛——就像CI7那天一样。但同样地,我不在乎。
黑羽姐,还有其余四名成员,也兴奋地高举双手。黑羽姐咧嘴大笑,在原地边跳边转圈,先回身和几位好战友一一拥抱,然后跑向我们,和所有人一一击掌。
和我击掌的那一瞬,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,就像刚才看到的所有画面,瞬间化为了一股气,从指尖倾泻而出,带来前所未有的畅爽。
也许,这就叫力量。
音乐的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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